【麦卡麦】遗物 06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破败的游廊、皲裂的石壁，现实与回忆截然不同。卡德加路过一个黑黢黢的房间，门板半掩着，朦胧的月光穿过石壁上蛛网一样的裂缝，落在静止的门板上。门上的花纹模糊不清，依稀还保留着曾经光鲜的美丽。卡德加凝神看了一会儿，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他做过的一样，他再一次走进了这个房间。这是一间卧室。一个书柜，一个工作台，一张四根帷柱的梨木床，一切布局都如往日一样。床上落满灰尘，帷柱之间的角落蛛网盘旋。他抬起手杖，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动咒语，奥法的光芒在手杖顶端亮起——房间恢复如新。今夜无云，光滑的工作台上有一扇小窗，寂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无声地落进房间。工作台上空空如也，床上的被褥平整洁白，没有堆满台面的羊皮纸卷轴，被褥上也丝毫不见一点褶皱。他忽然意识到——回忆里那个让他铺上床铺的恶劣口吻再也不会出现。
他不能再纵容星界法师偶尔兴起的古怪趣味或者一时发作的顽劣脾气。
毁坏的物品很容易恢复，缺席的人却并不会因此回来。
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蜜棕色的眼睛凝望着房间的一切，像是要把此处的景色留存于心——虽然它们早已镌刻于回忆之中。他慢慢地转身离开，某一个瞬间，月光照亮他的脸，年轻人的神情落寞而痛苦。
游廊里光线阴暗，好在每隔一段路墙壁上方便插有一支火把，借用术法，卡德加很容易将它们点燃。
法师塔的游廊漫长而景色相差无几。火把跳跃的光芒在砖墙上摇曳着，渐渐地变得柔和起来，散逸的光线如同烛光那样朦胧温柔。一道人影出现在墙壁上，星界法师的声音柔和模糊：“我需要一个人为我铺好床铺……年轻的信赖……”
卡德加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再次凝神注目，烛光消失了，往昔的画面潮水般褪去。
游廊里寂静无声。
逝去的一切宛如坟冢。如今他故地重游，像是亲手打开尘封已久的墓门，灰尘腾飞的黑暗里埋藏着他的喜悦、欢乐、平和与信仰。从麦迪文死去的那一刻起；从他亲手将麦迪文葬下的那一刻起：泥土一点点地掩盖住星界法师的身体，属于年轻学徒的一部分永远地长眠此地。
他思忖，或许，他不该听从洛萨的建议，重返卡拉赞。没有人会喜欢故地重游，就像没有人会喜欢揭开旧日伤疤，暴露那些早已坏死的血肉。纷至沓来的回忆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厚的多，也激烈的多，如同汹涌的海浪，张牙舞爪地咆哮着向他扑来。
他脚步不停，终于穿过游廊，走到了藏书室。
一排排书架倒塌破碎，散落的书籍随处可见。墙边的壁炉敞着黑暗的炉膛。昔日跳跃的炉火永不停息，如今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残留盘亘，像是过往温暖的岁月遗留下的无情叹息。不会再有谁升起柴火，在壁炉边轻声交谈，吐露心声。垫在扶手椅上的织物早已腐朽，绣着金线的美丽织毯无法辨得往日花纹，使用着它们的人不复踪影，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堆在时光里坍塌腐朽的破碎残骸。倘若卡德加不曾归来，留给它们的也许只有无尽的黑暗。
当一切还未发生时，残酷的真相尚且掩埋在温柔平和的岁月下——麦迪文很喜欢坐在这把扶手椅上，在山谷露湿寒重的夜晚，在这升腾的炉火边，钻研古老而晦涩的魔法。他的对面安放着另一把坐椅，那是卡德加的位子。学徒在这里回忆自己一天所学，在这难得的共憩时光里接受星界法师不时发起的抽查。通常卡德加会事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不论它们是古老神奇的风物志还是枯燥难记的法术书，他的手指翻开书页，沿着书脊滑动，却从来也没有真正记得哪怕其中一本的内容，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古老的书籍，停留在星界法师的脸上。
他能记起那时的景象。壁炉里的柴火噼啪做响，灰暗的石壁上跳跃着温暖的火光，晚风从露台吹进 ，温柔地摩挲着学徒的面颊。
他饱含着一种他尚且不自知的热情，像是等待着一场不知何时会来的暴雨。
如今他环顾四周，往昔的一切早已消弭无踪，仿佛一个奇异而柔和的旧梦，既朦胧而又虚幻。空旷的大厅里，他来时的脚步在尘埃上留下了的印记清晰而深刻。
他忽然感到疼痛难忍。
也许是腐败的空气，也许是弥散的灰尘，他喉头刺痛，然后是胸口，接着是脏腑、四肢和血液，他的手指，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一个冰冷的身体在他怀里慢慢显现。的确，他仍旧能回忆起那个时刻——他记得麦迪文的温度，记得他瘦削的肩膀，记得他苍白的面孔。
他后退了一步，怀里什么也没有。
他记得——冰冷的刀柄刺痛他的手掌。鲜血喷涌。他拼命地捂住，但是徒劳无功。麦迪文的身体在慢慢变冷，他微笑着看他，似乎在对他说“别再白费力气啦”。
泪水，鲜血，痛苦，火焰，灰烬。所有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命运仍然滑向它既定的深渊。
——“卡德加，你看，塔里时常涌起奥数风暴，在这些风暴里，总是飘荡着过去或者未来的景象。你看到的未来，倘若灾难降临，生灵涂炭，你会去改变吗？”
——“那只是众多未来中的一个。我会的，老师。”
——“你能够得到的未来只有其中一个。”
——“我会尽我最大努力。”
——“你会后悔吗？”
——“不会。老师。”
他猛地转身，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兴许是他的动作太过粗鲁，焦躁间他挥倒了什么，只是他并没有在意。
物体坠落的声音。灰尘腾起的声音。然后是——
“卡德加。”
一切都静止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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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久不见。
与正文无关：
他一直等待着一场雨。而雨季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