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卡麦】遗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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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僵硬地转过身。

一缕晨光穿透砖墙的缝隙,塔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亮起来了。柔和而熹微晨光穿透破败的砖墙,沿着石砖之间的细小缝隙照射进来,变成一缕一缕的光束。

光束下尘埃飞舞,看见了麦迪文的身影。

他还是当年的模样。还是星界法师的模样。他的鼻梁高挺,双眼深邃,皮肤上刻着几道皱纹,却一点也不显得老态。

他翠绿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卡德加,一如多年前,他是“享誉盛名”的星界法师,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学生。

卡德加一时怔愣在原地——这个幻影太过真实,以至于连他也有些分辨不清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前塌了一小步,随即又像是害怕惊动了什么一般,猛地收回了脚步。一路行来,他已见过无数忽然出现又倏忽消失,毫无任何规律可言的幻影碎片,每一次,这些碎片都牵动着他的身心,他回忆起无数个自己不忍回顾的日夜,又不得不紧接着一遍遍地回忆起当初那最终在他怀里冷去的身体。他大概是太累了,总将这些一见便知是幻影的影像当做是真正的麦迪文重生归来,可他又忍不住想:兴许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世上他不了解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以星界法师的睿智以及这高塔不为人知的古怪之处,兴许麦迪文早已准备了什么秘法——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会不会,麦迪文并没有死?

他为自己不能克制的荒谬念头感到悲哀。可这念头一旦升起,却无论如何不能消散了。他心里没来由地阵阵发慌,忽然,他定定地注视着面前不过几步之遥的幻影,猛然间想了什么,心跳的越来越快,他甚至感到喉头发紧,好像心脏真的就要从中跳出一样:这幻影与他先前见到的并无不同,却有一点是那些幻影都无法做到的,它发出了声音。

他忽然后退了一步,像是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大发现,苍白的面庞猛地爬上了不正常的红晕。他试图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留下了两个急促而简短的气音:“麦……”

“卡德加。”那幻影好像早已预知他的反应,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翠绿色的眼睛仍旧温柔地注视着他,好像面对卡德加他总有无尽的耐心与永远温和的鼓励。

眼泪比思绪更快地反应过来。卡德加向后退去,泪水早已汹涌而出,他弯下腰,脸颊埋在手掌中,发出了抑制不住的哽咽。他没有哭很久,他只是太激动,他的灵魂里有一把火灼烧着,那火焰发出幽蓝的光芒,却几乎要将他的肺腑烧穿了,那火是如此灼热,从很久之前就悄悄地占据了他的心脏,经年累月,终于沉疴不愈,让他从懵懂无知再到恍然大悟,又让他在恍然顿悟的一瞬间痛彻心扉,永失所爱。他直起身体,浑身的血液仍在发着烫,一阵一阵,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常地冷下去,又止不住地热血上涌。热血周游着他的身体,又涌向他的眼眶。他像是飘摇的大雨里一艘独木难支的小舟,双唇颤抖着,一个词语从他喉间脱口而出:“麦迪文。”

麦迪文。这名字是如此沉重,似乎已经在他心头盘旋了一个世纪。

麦迪文点了点头,双眼中流露出一丝轻柔的笑意:“我年轻的信赖。”

他低沉的嗓音一如往昔,那是只有星界法师才拥有的决断和威严,却因为呼唤着自己唯一的徒弟而浮现出了令人难以察觉的温柔,以至于他那并不轻柔的音色听起来也最终柔和而舒缓了。

卡德加静静地听着他的声音,恍然间自己又回到了过去,那时法师塔里寂静却不空旷,炉火彻夜长燃,空气里总是漂浮着温暖的松香与乳香。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害怕自己会打断麦迪文,他如饥似渴地聆听着,希望麦迪文能多说一点,哪怕只有一句话。

麦迪文像是正在等待他的回应,许久之后,星界法师终于再次开口:“许久不见。”

他的声音里好像也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但这喜悦相比起卡德加绝望之后的失而复得就显得轻微了——只是卡德加沉浸在几乎将他淹没的巨大喜悦里,他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留意这微小却天差地别的不同。他抬起脚向麦迪文靠近,尽管他已经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心情,但他颤抖的手臂仍然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

麦迪文斟酌着说道:“我在汹涌的时光风暴里看见了你。”

事实上这句话相当地没头没脑,卡德加不明白麦迪文为何在此刻忽然提起这些——卡拉赞内部终年肆虐着魔法风暴,这些激荡的魔法风暴总是汹涌地对撞着,卷起一阵阵罡风,撕碎它周围的一片片空间,在原本的空间上显露出另一个空间的事物,甚至有时这些风暴会突破时间的界限,显露出过去揭示出未来,这才是法师塔里这些幻影的真正由来。只是这些景象错乱无踪,显示的内容也颠倒无常。卡德加信过机会,却在某一次发现风暴里上演的未来根本没有发生之后明白了过来:高塔里显示的东西只是无数错乱时空的冰山一角,就像无数个时空交汇于一点,冰冷地展露出无数可能。甚至在某些时空里,他并没有成为麦迪文的徒弟。

只是卡德加并不明白,为什么麦迪文会在此刻提到这些。他心里有一个隐约的猜想,但只要一动念头,他就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他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麦迪文的下一句话。祈祷着他不要证实自己的猜想。

然而并没有。好像是他的运气终于完全用光了似的。不,从麦迪文倒在他怀中的那一刻,他的运气就已经用光了。

“我很抱歉,”麦迪文斟酌着词语,“为这一切。”他放缓了语调。

说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眼里幽微的光芒闪烁,像是一盏昏暗的蜡烛在黑暗里静静地燃烧着。显然这个短小的词语具有某种超越它本身的沉重意味,它含混、暧昧,指代模糊不清,在它所有的指代的意象里,既有壁炉里松枝燃烧殆尽的灰烬、拥挤在厨房角落里鲜为人知的灰尘、地下室里的一张蛛网,诸如此类细碎而无休无止,甚至不能用“事物”来形容的东西,也有一个人从嗷嗷啼哭的婴儿到意气风发的少年和青年,最终垂垂老矣的一生。

卡德加注意到了他的古怪之处,他从未在这个果有决断的人脸上看见这样的神情,他心里涌起一股不安,忍不住开口问道:“您是指什么?”

麦迪文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问题,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的出生,与其说是一场生命自然的孕育,不如说是一个早就写下的悲剧,我的母亲——她一手安排了我的出生,我的父亲只是她前行道路上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卡德加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他想起自己曾在卡拉赞的幻影里看到的那些过往。麦迪文的话不同寻常,与其说这是重逢后的促膝长谈,不如说这是一场自我剖白,卡德加很乐意听麦迪文说起这些辛密的往事,但不是在眼下这个场面,这种不合时宜的自我剖白几乎只预示着一件事,分别。真正意义上的分别。

但麦迪文的话语不停:“我的命运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这数十年间,我尝试过反抗,尝试过斗争,寻求过秘法,然而它们无一成功。在命运的齿轮面前,人力终究过于渺小。我曾怨恨过命运,卡德加。”

他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学徒。

“我曾怨恨过那些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的人,怨恨过那些是因为自然和爱情而诞生到这个世界的人,耕地的农夫、市井的商贩,他们弱小、盲目、愚昧,但他们是自由的,他们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终将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

这种怨恨对于卡德加而言再熟悉不过,就像他怨恨命运让麦迪文死在自己面前一样。那些黑夜里辗转反侧的瞬间,那些不断重复的噩梦,他无处发泄的痛苦必须有一个由头可以倾泻,他怨恨命运的无常。可是相比命运,他更怨恨的其实是自己。比起命运的反复无常,他更痛恨的是自己的软弱无力。麦迪文是不是也向他一样呢?他思索着,可麦迪文,强大如星界法师,在他生活在麦迪文身边的那段时间里,他从没有感受到有一件事能让他的老师犹豫不决,他的目标是如此明确,每一步,每一个行动,他都知道自己的目标在什么地方。

紧接着,就在这个时刻,卡德加看见麦迪文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个微笑,这笑容不同以往,它是如此轻松,又饱含怀缅:“直到我遇见了你。”

“卡德加,”他的声音轻柔,“我是如此厌恶命运,可却是它将你带到我的身边。死亡对于我来说并不算得了什么,我一生追求的不过是摆脱命运的枷锁。”

“可是老师……”卡德加双唇翕动,“那我呢?”

他从未质问过麦迪文,无论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还是出于自己心中对所爱之人的敬重,他对麦迪文从未有任何逾越之举,然而此刻,盘亘在他心中的是对命运的控诉,死亡公平吗?如果它带给逝去者的是永久的长眠,那么对于留下的人而言呢?

他无处可问,无处可说:是的,每一个人都明白死亡是不公平的,它显而易见地不公,它是如此轻易地剥去温暖,劈开情感,割裂血肉,它留下逝去者永久的遗憾,又带走活着的人生命的一部分。

他注视着麦迪文,可是后者神情不变。壁炉前面的灰尘里,有一颗水晶发出了闪烁的光芒,它很早就在那里了,也许是之前他离去时不小心扫落在地的东西——

卡德加忽然意识到,这个“麦迪文”并不能听到他说的话。他浑身冰冷,只觉得自己坠进了一个冰窟。

“我的信赖,”麦迪文忽然再次开口,“我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可是,你是一个意外。”

他眨了眨眼睛,鸦羽一样的睫毛扫过翠绿色的瞳孔。“我困惑了很久,在我的生命里,我坚信自己在做的事,我相信我的目的,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件事能令我这么困惑。有时,它像清晨朝露里盛开的花朵,有时,它又像卡拉赞外一望无际的平野,从来没有一件事,像它这样琢磨不定,轻而易举地让我心神不宁。虽然此前的每一个日夜,我都脚步匆匆,从未浪费过一分一毫的时间,但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地活着。”

“我该庆幸吗,卡德加?是的,我心怀感激。”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来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值得高兴的是,我等到了,它像一束光芒,就像我当初看见你那样,卡德加。你的出现还有死亡,这两者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终于不再怨恨,卡德加,我想我真正地活过。我的一生对很多人来说,或许短暂或许乏味,但我并不后悔。”

“我的信赖。”他说。

卡德加注意到他脚下的水晶猛地闪烁了几下,麦迪文的身形渐渐地变淡了,他开始能透过他青黑色的长袍看见他身后破败的壁炉,一缕日光穿透他的身体,光芒里一团灰尘上下舞动。

“再过一段时间,我想,我就要死了。我知道你终将回到这里。”

麦迪文伸出双臂。

“活下去。”

他的声音是那样轻微,比照射进高塔的晨光还要轻微,像是一缕轻柔的叹息,又像是挚爱之人一个温柔而无悔的吻。“活下去,我的信赖。”

卡德加向前迈出了一步,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此前卡德加正站在黑暗里,他跨过了它。于是金色的阳光照射在他的长靴上,让皮靴看起来金光闪闪,仿佛赐予了它崭新的生命。然后是他的腿,他的身体,他向前伸出的手——

现在,他们永远地在一起了。

他轻轻地、轻轻地抬起自己的双手。他把头埋进星界法师的肩颈,他感到自己的脸颊边是一阵久违的温暖。他闻到阳光的味道,尽管他在这暗无天日的高塔里只呆了一天,但他却像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久到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它的触感。

直到此时此刻。

“再见。”麦迪文在他耳畔低吟。

“再见。”

卡德加感到自己怀中的身影像是一阵长风,轰然消散了。无数闪烁着微光的魔法元素在他身边跳舞,穿过他自己的身体,穿过落在他身上的阳光,穿过法师塔的高墙,穿过了天地万物。

 

尾声

他快步走出高塔,一阵冷肃的风迎面扑来,他哆嗦了一下。

远处,游荡在山林上方的雾霭被缓缓升起的朝阳驱散,几缕金色的阳光从杂乱伸展的树林间穿过。他回过头,带着最后一丝眷恋地看了一眼伫立的高塔。它像一个黑暗的剪影,静静地屹立在群山环绕的山谷里。朝阳在颓败的岩石上留下金光灿灿的痕迹,照亮了它高耸的穹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举步踏上了山谷唯一的出路。几丛野草伏在他的脚边,脚下的道路蜿蜒着通向远方。

现在,吹拂着他的风不再冷肃了,它轻盈地穿过他的身体,如同一只温柔的手,荡去他连月以来的悲痛、不安、内疚。他知道,被他留在身后的是一整个时代的悲剧。

他遥望远方,晨雾尽散。他想象着微风吹过整片艾泽拉斯大陆,拂过那些森林、原野、城市,拂过一张张麻木的脸、一个个疲惫的人。吹散那些游荡在荒野的残魂。他不再四处追寻,苦苦求索了,因为他一直以来所寻找的东西就在这里。麦迪文就在他的灵魂里。他们永远地成为了一体。

他将长久地活下去。

艾泽拉斯不需要孤独的守护者。守护着它的将会是他自己,以及和他一样的,在艾泽拉斯大陆出生、成长、挣扎,努力而热切地活着的,千千万万个平凡而渺小却又伟大的普通生灵。

朝阳已经升起,在前方留下金光万道。视线尽头一望无垠的平野里,有飘渺的炊烟冉冉升起,最终消散在天地之间。卡德加拢了拢衣领,无声地加快了脚步,奔跑向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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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打下了这个“fin.”也真是太久远了,不知道当初看文的GNS有没有爬新墙——多半也是有的。

我是个俗人,就祝大家开开心心,能吃能睡吧。

谢谢你的喜欢,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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